狗狼暮色：陈哲的黄昏思悟
Allen Young
2018/5
来自北京的艺术家陈哲自小就对黄昏怀有一种复杂的不安感受，而长期项目《向晚六章》正是她对这种不安感的深入探索。《向晚六章》始于2012年，项目的完成度迄今尚未过半，其内容仍在艺术家每次展览里持续完善和生长。陈哲最近的一次个展是春天在西安OCAT，去年秋天还曾在上海Bank Gallery画廊展出。展出的媒介从照片、文字、雕塑到档案图像，每一件作品都体现出陈哲非凡的耐心，每一件作品也都显然经过持久与细致的思考。
2016年，陈哲此前的两个主题相续的摄影系列《蜜蜂》和《可承受的》集结成书，并于出版后大获好评。此书呈现了陈哲对于不安的心灵、受伤的身体以及二者之间难以捉摸的关联的长期思考。相比之下，《向晚六章》的规模要更为宏大，主题也更具作者性。它的出现亦巩固了陈哲作为中国重要年轻艺术家之一的地位。
“我一直都有点儿‘向晚意不适’。事实上，如果你上网搜索，有类似感受的人并不少见。”陈哲如此说道。然而，一直以来，她始终未曾找到这种“意不适”的缘由，而这种求知的心最终引领她通过艺术创作来回应它。法语中的黄昏可以被写为“entre chien et loup”，意为“介于狗与狼之间的时间”，表达在日暮时分人们难以辨别来客是狗是狼——原本清晰的界限变得模棱两可。“如何提出一个被认为是真假难辨的问题？或许需要这个提问的方式本身难辨真假。”陈哲说道，“它不能太科学，也不能太抒情。它需要界乎于这两者之间。”而陈哲也正是在她创作的影像、文本、装置和物件中，召唤并回应了黄昏的暧昧本性。
人们很容易将“向晚意不适”解释为对于死亡的恐惧，或是伴随任何形式的结束而来的一种焦虑。但陈哲的作品避免了这些显而易见的象征，转而依赖于一系列模棱两可的对比。譬如在个展入口墙上悬挂着的《向晚时计》。这一时钟样貌的圆盘标记了整个项目的进度：每完成一个小节，相对应的光柱就会亮起；项目结束之时，它则会化身为一个完整的太阳。燃烧的太阳与这场关于日暮的展览形成了奇妙的对比。它是否在说，项目的完结将会消除艺术家对于黄昏的焦虑？还是说，黑暗本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光明？
展览中最令人不安的作品之一，是一张为暮光所映衬的蜘蛛网的照片，上百只蜘蛛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整张蛛网。蜘蛛往往令人头皮发麻，但诡秘的是，同照片里的其他部分传达的无忧无虑的夏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这里的蜜蜂同时具有着一种离奇的美感。这张照片因此创造了双重的对比：一方面是夏日阳光之美感对比了蜘蛛予人之恐惧感；另一方面则是蜘蛛予人之恐惧感与它们自身无法被忽视的美感。
作品《理解一首里尔克的诗》则呈现了不同类型的对比。这组作品以三联的形式依次对里尔克的诗作《黄昏》(《Abend》)进行了剖析：对不同英译版的拼贴组合、诗中关键词与插图的叠加、奇遇的照片。在看和读中激发观众去思考不同媒介的相似之处；尝试将文本视作图像，同时将图像当作文本来解读。
《向晚六章》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富文学性的项目。除了德语诗人里尔克（Rilke）的诗歌之外，陈哲还引用了包括法国哲学家萧沆（E. M. Cioran）、法国作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等人著作中段落，并创作了一组以日本小说家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说《赤之茧》为原型的摄影作品。事实上，《向晚六章》这一标题本身就来源于两首诗，分别是奥地利表现主义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 Trakl）的《Zu Abend mein Herz》（《向晚，我的心》）和唐朝诗人李商隐《乐游原》中的诗句“向晚意不适”。陈哲解释道：“视觉表达和文学表达都是现实和经验的一种翻译。但凡是翻译，就会有耗损。我在创作时最常考虑的是，在面对一种黄昏的现实，或者说一种对于黄昏的感知时，如何表达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这种耗损，同时又尽可能地保留言说对象自身的暧昧特质。”
展览中最为独特且令人着迷的作品是一本名为《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的精装皮面书。它以类似索引的方式列出891次经历黄昏时的神秘“症状”清单。譬如，在“狂乱（Delirium）”这个词条下，我们可以读到：
狂乱
夜晚
床上并逃跑，跳起
突然从
讨论工作
忙碌
喋喋不休
温和的
诉怨
诉怨
他自己，对
迫害，妄想被
安静
败血，来自
睡眠，入睡，当
失眠，和
颤抖，伴随
看似古怪的文字，加之貌似严谨的格式排版，让这段话读起来就像是一首实验诗歌。这件以书为载体的作品来自于陈哲对于伪科学出版物《关于顺势疗法的心灵药物学》（New Comprehensive Homeopathic Materia Medica of Mind）的篡改。她谈道：“我逐页扫描了整本书，删除掉那些与‘黄昏不适’不太相关的部分，并将其中891种草药的名字替换为891次，以对应日日回访的黄昏体验。” 此外，陈哲还重新设计了书的封面，让它看上去像是《圣经》般的经典著作。 “如果你贴近看，你仍然可以在封面上找到原始的标题——那些只被印凹的黑色部分，而新被赋予的标题则额外多了一层金色墨水。”部分节选的词条在同这本书配套展出的视频中还会由艺术家以中英双语朗诵出来。
《向晚六章》的创作初衷是陈哲对于“向晚意不适”的求解，而落实在每一件作品上，它们既没有冷冰冰地分析这种不适，也没有以宣泄的方式来试图消除它。然而，它确实为观者提供了一刻短暂的清醒，一场对知觉、图像、物体和文字之间的隐蔽关系的短暂揭示。“对我来说，创作就是在解开谜的时候制造新的谜，在理解问题的时候提出新的问题。谜和问题会根据创作者的境遇更迭，而与它们相处的经验，最终都会变成锦囊，留在创作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