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是一场调音

郊野艺术

2019/6



如若把艺术创作比喻成火山爆发,陈哲坦言,自己在早期创作时痴迷于火山爆发的现场,因为它足够壮美;而现在的自己更好奇火山的内部结构、熔岩喷发的原因、剧烈震动的前后都发生过什么……于是她眼下的创作更多地表现为漫游与等待。尽管仍会怀疑自己是否被困在貌似均质的时间中央而停滞不前,但她同时非常清楚,“相遇不是找来的,不能急”。

许多人对于陈哲的印象源自于她的早期作品《蜜蜂》与《可承受的》。它们尖锐、激烈、不断下沉而后激越飞升,将身心关系里某种难以捕捉的“不自洽”描摹到极致,而极致的“不自洽”同时也是一场精神的朝圣。亦如当年马格南Inge Morath基金会为她写下的获奖评语:“陈哲将拍摄对象的自毁行为看作净化精神的手段,这种抒情的表现方式使得原本就不简单的主题变得更加复杂。”

自2012年创作至今,陈哲在《向晚六章》的项目框架下投入到一系列视觉和语言的文体实验。自幼就经历着“向晚意不适”的她,肆意地漫游在夜晚渐浓的过程中,浸泡在“对于黄昏的不解与着迷”里。

“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对于陈哲而言,《向晚六章》这场漫长的创作,一如暧昧的黄昏,是一次遥遥无期的有期可待。这场创作亦如“调音”:和谐与冲突交织,螺旋地步入“渐浓”。艺术家正是如此,在不断的试错与狂喜中接近她理念中的“乐章”,同时,艺术家的面容也被这部无意停奏的“乐章”所洗刷、打磨、雕刻。



郊野:你的早期作品《蜜蜂》与《可承受的》非常尖锐,而《向晚六章》似乎同时拥有了温柔与不安的矛盾双方。对于你而言,观察矛盾的生长会是一种解决矛盾的方式吗?

陈哲:我更愿意用“调音”来谈论创作中思考的对象,而非“解决矛盾”(如果真的有所谓矛盾的话)。许多貌似困难的共存,结果并不必然是一方吞噬另一方,或者持续的激烈对垒。软弱可以是一种力量,力量也并不回避软弱。经过调音,它们或许能够和平共处,并且一起奏响一段音乐,听上去可以被接受,甚至是悦耳的。


郊野:《向晚六章》已经开展了七年,并将持续创作。你曾在作品里引用过,“夜晚不是到来,而是渐浓。”这是你迷恋黄昏的原因之一吗?渐浓的“深处”是什么呢?

陈哲:黄昏对我来说,并不指向一个正向或负向的情感体验,它更多的是一种浓度上的骤增。当然,黄昏深处就是夜,这是自然法则。但对于创作本身,这种浸泡到深处的“浓“,或许能带来某种极致的强度。至于是极致的理解还是极致的不解,都还挺值得期待的。

在创作里遭遇过的“浓”往往表现为一种狂喜:忘乎所以,又稍纵即逝。它来了,它会再走,时不时停留一下,令人上瘾。之所以持续创作,可能就是想再度体验到这种瘾吧。


郊野: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写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你是从何时开始留意“不适”这种复现于黄昏时刻的不安感呢?

陈哲:“向晚意不适”是我本人心绪的写照。我从小就对黄昏着迷,夜晚迫近的时候容易被情绪击中。没有人把这种复杂的况味说得比这五个字更明白了。

“不适”是个非常中文的表达,它是一个边界暧昧的合集,包括但不限于哀伤、焦虑、负罪感、不安、怅惋等等。它可能是多个感受的叠加,也可能是感受之间的化学反应,因而得以不断变异。这句表达最接近我的原始体验,由此开始,种种创作的起点才得以落脚。


郊野:中国古诗词中有许多模糊的意象,你是否考虑过在创作中更多地使用这部分素材呢?

陈哲:这并不是我发起创作的路径。我出生在北京,受教于美国西海岸,又特别喜欢日本,我大概属于陈冠中笔下那种长着portable roots(可携带的根)的人。我的选择来自我的个人偏好,偏好来自我的个人经验。这是我的限制,也是我的力量。


郊野:你的作品标题往往来自于文学的引用:《蜜蜂》出自于维吉尔在《农事诗》,《可承受的》来自兰波的传记电影,《向晚》的英译引自特拉克尔的短诗Towards Evening, My Heart(向晚,我的心),与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有着相当准确的对应。你在访谈中曾说过,面对着浩瀚历史创作,会感受到“某种不自然的谦卑”。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为之谦卑的事物吗?会有因此而灵光一现的时刻吗?

陈哲:谦卑感是不可避免的。大家其实知道,今天已经没有什么没被做过,没有什么没被说过,甚至没有什么没被感受过。只会惊叹自己的想法怎么能这么细碎,这么轻,但因为有呼应所以并不飘,能把握。

至于灵光一现,如果指的是在某个神秘的时刻你突然笃定地要去做某件事,那我是想它一定不是自“无”中来。它肯定是曾经被你所感的,在当下被触发了而已。


郊野:在阅读、观看你以往的作品和采访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抄写一些东西。在抄写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不仅在试着了解你,也更多地理解了我自己。你怎么看待创作者与观众/读者的关系?

陈哲:就是马丁·布伯《我与你》里写到的那种“我与你”的关系。“‘你’经由神恩与我相遇,而我无从通过寻觅来发现‘你’。”两个人各自准备着,直到有一天发现各自准备的所看所听所闻原来可以在对方那里完成联结,就像你看任何一好本书时激动到不得不停下来换口气般的联结,平等的、偶发的、真实的联结。


郊野:在创作《向晚六章》的过程里,你通过几封信来探讨了一些关于创作的问题。有意思的是,这些信有着私语的性质,但它又是公之于众的。

陈哲:那是些用真话编造的“假信”。我往往是在和朋友讨论里更清晰地整理自己的思路,也有保存笔记的习惯,于是就定期以书信体的方式集结成篇。《向晚六章》创作了这么久,很多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停滞不前的,所以这些信其实我是写给自己的,作为人工划分的时间节点,一些可能的进步的标记,来提醒我的确有发生过变化。


郊野:近期有其他的创作计划吗?有给自己设立时限吗?

陈哲:没有明确的计划。时限往往是一规定出来就被打破了。


郊野: 所以是创作牵着你走?

陈哲:我不这么理解。不是牵动与被动的关系。大学时老师曾说,“作品是创作者之所思所感的容器”。如果让现在的我复述,我会把“容器”这个词改成“塑料袋”。塑料袋有着非固定的的形状,而且全透明,任何东西流过,都会因之变形变色。我和创作是一种双向的塑形。


郊野:进入而立之年,创作状态相较于早年有什么不一样?

陈哲:有变的也有没变的。创作中那吉光片羽的狂喜,没变,尽管狂喜诞生的原因会不一样。这听上去未免有点肉麻,但它的确是推动我持续创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如果它不在了,我大概会转行种花吧。

有所改变的是这种狂喜的背后的机制,它的频次与强度,降临时刻我所回应的状态……以上种种始终都在变动,最重要的是,我对狂喜本身越来越有意识了。如若把艺术创作比喻成火山爆发,以前的我在多数时间里会非常痴迷地盯着爆发现场,那些凄绝、华美、壮烈。现在虽然也会钟情于那种力量感,但我同样也会好奇火山的内部结构、熔岩喷发的原因、剧烈震动的前后都发生过什么。这算是进步,还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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