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以曲线来写直线

王薇

2020/12



798艺术:从摄影项目《可承受的》与《蜜蜂》,到高度文学化的《向晚六章》,你早前的作品更多聚焦于来自个体的感知经验,而此次展览似乎与外部世界或宏观议题产生了更多的联系。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陈哲:我在同时收到了几乎相反的反馈,说这个展览中的神秘关注完全从创作者个人出发,有趣吗,所以如果谈到转变,究竟是更往外了,还是更往内了?这种提问的框架对我可能不一定适用,或者说内外并不以对立关系出现在我目前阶段的工作里。我着迷的始终是一种即将迈入终结但似乎永远悬停的状态,这个状态可能表现为身体的极限,可能是白日入夜的黄昏。在这一轮创作过程里我体验到的,与其称之为变化,更像是对一直以来隐约可感的那部分自我的化虚为实,是一种加粗与加深吧。


798艺术:新作体现出了某种神秘主义和原始性的面貌,你是如何将之与自身经验相连接的?

陈哲:命运发生在时间里,作用在身体上。这是我最近工作的两个关键词,也是在考量形式和材料时的参照系。现在回头看,它们恰好连通了前作的兴趣点:时间(《向晚六章》)与身心关系(《可承受的》与《蜜蜂》)。从皮肤、血、躯体,到头骨、石头、星星,新作的构成元素汇聚了从近到远的时间尺度。百年一游的我们真能理解以亿为单位的宇宙生命吗?是你在自己穿过时间,还是时间它在穿过你?虽然这么想容易变虚无,但换一个角度,其实也让人轻快。为什么不能是你穿过时间?在身体这个一次性容器里,每一回生命都亦新亦老,就像日出前半生半死的海蜇。


798艺术:你在前言里写到,人自出生起即拥有两张地图,一幅是天上的星空,另一幅是头骨缝隙的纹理。头骨作为新作中的重要元素,是否影射了作为个体的特定的人?

陈哲:展览里出现每一个骨缝都基于真实的哺乳动物头骨,再转移到以人头为基础的模型,或是动物毛发枪刺的丝毛毯上。相较而言,我想后者会更侧重在个体性上(采样头骨的物种 、年龄、性别、头骨状态等因素决定了织物的纹样与颜色),而石阵和石椅上发光或黯淡的头骨,则更关乎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作为构成遗迹的无数个组成部分之一。

井上雄彦曾经形容一个接受SLAM DUNK奖学金资助的篮球少年,大意是他站着沐浴在头顶的阳光 下,知道自己眼前的困难,也知道这个困难会过去。这段短小的日记让我印象深刻,一个孩子的笔直的坦荡,一段尚未展开的生命头上始终开阔的天空(这样的一刻本身也是非常摄影的)。准备展览的时候我又想起这个画面,觉得离那男孩命运最近的所在原本就是他自己,所以才有了《迷宫离天最近》这个系列标题。


798艺术:手臂的形象也对应了某个真实的存在吗?

陈哲:“gift”一词曾既表示“礼物”,也表示“毒药”。送礼者与受赠人的关系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双方都默认了价值对等的回赠——你若送我秘密,我必报以秘密。你若求我鲜血,“生时饮罢!死去再无复还。”一只伸出的手可能意味着给予,也可能意味着乞求,无论是哪种情况,一旦你决定握住我的手,我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契约。礼物既是一种互惠的循环,也是一味共谋的毒药。

展览中的每只手都捧有一只盛酒的古钵,且有酒不断从上空滴落。观众的敲击使钵震动发声。在引发酒体泛水花的同时,声波也作用于附近观众的皮下血液——血与酒在皮肤的内外共振。这大概是展览里最“此生”的作品了,不同年龄段的三位模特借给了我属于他们特定生命时间的礼物(当然也加上了一些我个人生命经验的修辞处理)。


798艺术:你在《向晚》阶段就已经开始进行各种空间化的尝试,这种媒介扩展的倾向在最近的创作里愈发明显,装置作品给现场增添了很强的氛围感,包括不久前在明当代美术馆的呈现。能否谈谈你从摄影到当下实践的想法?

陈哲:我经常被提醒自己的受训背景是摄影。以前我还想,这大概只是个阶段性问题,现在看来它说不定会持续一阵。就好像我们总会问,你是哪里人?对于我这种北京二代移民来说,虽然成长于斯,但和真正的北京朋友比,我知道自己其实只能算是片断地、局部地、间歇地属于这儿。对摄影我也抱有类似的感受。早期我拍照记录自己和朋友的生活,几乎纯靠本能和摄影有了一次亲密的并肩而行。也正是在那个过程里,我开始识别和探索——如果现在可以这么说的话——属于我自己的创造路径,从每一次纠结和怀疑中艰难显形的 “观看之道”。这里的“观看”就是摄影之于我的意义。它并不总是(甚至可以说越来越少地)表现为一种对图像的占有欲,而是一种独属于摄影的认知方式。这种方式和画家、建筑师、作家所操练的都不一样:它从时间里来,却没有起承转合;它依附于现实,因此天然具有证物的属性;它平面,日常,彰显细节却对意义闭口不谈;它需要光;它能提供一种过分安静的混沌感等等。这个句子可以一直说下去。回到刚才的比喻,我虽然算不上北京人,但我对春夏秋冬的认知是在这儿建立的,无论去往任何城市,一个分明的四季都将是我参照的起点。

最早我拍照就像写日记,成为作品后变成了事后公开的日记,也因为公开过了所以不可能继续那么拍。到《向晚六章》的时候,拍摄这个动作变成了引用 ,引用的对象是来自档案还是来自我拍摄的照片库,对我而言是一样的,当时的愿望是组织出一种适用于黄昏研究的图文关系。而摄影到了这个展览里的功能又不一样,它旁边没有文字,也没有情节故事了。它像是空间里的一个标点,一口呼了但没散的气。我需要这一小口气浮在那,因为有些事只有它能做到。我也知道这口气不合适连成歌,因为歌唱有它自己的语言。在各个阶段的创作里,不断尝试去理解摄影可能承担的角色,这或许才是我与摄影的亲缘所在。


798艺术:你的实践倾向于关注一些永恒性的命题,通过长期的工作,最终呈现为一个难以被化约的整体。在这样的创作过程里,你是如何平衡主题与局部的?

陈哲:前些天我读到一句话,“天空以曲线来写直线”,想着圆圆的地球和直直的地平线,觉得太精彩啦。虽然事后发现原文的实际主语是“天主”,但无论如何,我猜这背后的逻辑可能是一样的:你有时需要错位地描述一件事,才能帮助观者正确地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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