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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ZHE
陈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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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来信:在《向晚六章》中辨认时空与自我
Ag
2016/6
陈哲:
终于可以提笔写一写黄昏的事。
就像上次短促的交谈中说的那样,你之前的访谈、作品本身呈现的文字部分,已经比较清晰地表达了你的基本创作思路,对此我不必赘言重复。接下来的文字只作为《向晚六章》普通观众的一份意识活动报告。虽然也已熟知你之前的创作背景,但这并非被认为有理由成为一种主要依据和线索来展开我对具体作品的想象,我想基本回溯到观看《向晚六章》当下的感觉逻辑,并附着由此发散而出的零碎思考。其实在观想的同时所产生的思维活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写作行为了,只是现在当它被呈现成文字之后,其文学性的气味就变得更显而易一点。我的这些关联性的奇思怪想以个人感官特点和经验主观投射到你的作品中,也许契合、抑可能弥越了你的本意,不过这本身就像一场对象不明、在不确定光影界面上的弹拨游戏,各自手握变幻的魔术棒,试图去接近撬动那张无处不在、随时游移的自然面纱。大自然吐露不可知的真言,它的幻影在我们的感官中形成万千形象,我们的意识对其进行分类、想象与命名,通过类似于《向晚六章》中黄昏式的洞悉实验,我想我们或许能试图重新粘合起被我们的日常所分割悬置的不同感官与不同媒介。一切正如一句禅宗偈语所言:我们在这儿,为了在分离的幻想中苏醒。
一、梦幻的时间
在观看展览的过程中,首次在我脑中闪现的回忆,是Richard Linklater的真人动画电影《半梦半醒的人生》(Waking Life)中的一个段落。
无法走出梦境的男主人公走上探戈舞厅边上一条小楼梯,几度上升转弯后,探戈音乐渐弱消匿,他进入到一个安静的阁楼式空间,角落里传出轻脆的金属撞击声。一个他认为一定似曾相识的男人正在那儿玩弹珠机(我爱这种弹珠机)。男主人公上前和弹珠男攀谈,企图从他那里找到一丝线索:
“……我想醒来,但我发现我醒了其实又到去了另一个梦中,那个电视机里的女人告诉我,关于做这种梦事多么地接近于死亡,它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之外。我的意思是,我开始想我可能死了。”
弹珠落入了洞中,弹珠男子抬起头,对他说起了一个梦:
“就让我告诉你我做过的一个梦。你知道当有人说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你会感到很糟糕,那你可能就会那样。可你又能做什么呢,对吧?总之我读了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短篇小说。”
“什么,在梦里读的吗?”
“不,不是的,在醒着的时候。那是梦的导言。就是那本《流吧!我的眼泪》(Flow My Tears, the Policeman Said)。你知道那本书吗?”
“是的,是的。因为这本书,他得了奖?”
“对就是那本他写得很快的那本书,就像是从他身上流出来一样。他感觉他就像是一道渠之类的,但不管怎样,大概在书出版四年之后,他去参加一个聚会,遇到了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和书中的名字是一样的。她男朋友的名字也和书中的一样,她和警察局长有一腿,警察局长的名字和书中的也一样,所以,她就把人生的故事告诉了他,她所说的一切正好也和书中一样,所以那实着让他感到兴奋,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在那之后,他要去寄一封信,突然他看见一个可怕的家伙站在他的车旁,但他没像往常那样去避开他,他径直走向他去并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那家伙就说,是的,我的车没油了。他拿出钱包给了那家伙一些钱,他从未这样做过,然后他回了家,他想,等等,这个人没法去到加油站,他的车没油了,所以他又回到他的车重,去把那个家伙带到了加油站。当他从加油站里出来时,他意识到,嘿,这也是我书中的情节,就是这个加油站,这个家伙,一切都是一样的。所以整个情节令人毛骨悚然,对吗?他把这一切告诉了他的牧师,描述他是如何写这本书的以及四年后这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然后牧师对他说:这就是《使徒行传》,你正描述着《使徒行传》。他从未读过《使徒行传》,所以他回到家,读了《使徒行传》,然后,你知道,很离奇,甚至他小说里的角色姓名都和圣经里是一样的。然而《使徒行传》发生在公元五十年,而且是在想象中写出来的,所以菲利普·迪克有一个推测,就是时间只是一种幻觉,我们都确实就在公元五十年,他写这本书的原因是不知何故地突然拥有了具刻点的穿越幻觉,穿过时间的面纱,他所看到的真实《使徒行传》里所发生的,他真的走进了诺斯替主义,这种想法,造物主和魔鬼,创造了这种时间的幻觉,让我们忘却救世主就要回归,这里有人试图让我们忘却,“上帝”已经临近了,那就是时间,那就是所有的历史所在,这种持续的,你知道,白日梦或者分心的事,所以我理解它,就像是,是的,那是不可思议的。而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应该是个通灵人,但我也怀疑他可能不是,我只是自己这样在想。突然,我开始飘了起来,飘到了天花板上,好像差不多可以穿过屋顶了,我说好吧通灵人先生,我相信你,你是个通灵人,求你放我下来吧。然后我飘落下来,当我的脚着地时,通灵人又转向了一个穿绿色衣服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格雷戈里夫人,格雷戈里夫人是叶芝的支持者,你知道是她是个爱尔兰人,尽管我从未见过她的面容,但我敢确定她就是格雷戈里夫人,我们走到了一起,格雷戈里夫人对我说:‘让我告诉你万物的本性。菲利普·迪克的时间观是正确的,但是公元五十年是错误的,实际上只有一种瞬间,那就是现在,它是永恒的,这是上帝抛出了问题的瞬间,那个问题就是,你想要成为永恒的人吗?你想上天堂吗?而我们都会说,哦不用了,谢谢,我还不需要。所以是这个事实上的瞬间,拒绝了上帝的邀请。那就是时间的真谛,现在不是公元五十年,或者是2001年,你知道?这里只有一种瞬间,那就是我们总是在那个瞬间。’然后她又告诉我,事实上每个人的生命有种叙述,在不同的现象后面,只有一个故事,那就是从否定到肯定的故事,生活的全部就是不,谢谢,不,谢谢,然而最后的结果都会是一样的,是的,我投降,是的,我承认,是的,我信,我的意思是,就是那样的旅程。我继续走,突然我的狗向我跑来。我抚摸着它,我真的很高兴见到它,它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抚摸着它,然后我意识到,它正从胃里吐出来一种软毛物质,我朝格雷戈里夫人看去,她在咳嗽,她好像在说‘哦,请原谅’,她的下巴漏出呕吐物,真难闻,我想,等一下,那不仅是很难闻的呕吐物的臭味,那是死人呕吐物的味道。你知道,那就加倍的感到恶心,然后我意识到我站在一块坟地里,我周围的人都已经死去,我的狗已经死了超过十几年,格雷戈里夫人死得更早,当我最终醒来,哦,那不是一个梦,我真的就在那儿,一块坟地。”
展览上的作品和记忆中的这部电影同时向我投叠了两组“阴影”:一面是《向晚六章》中的“狗狼暮色”手影戏与地面上变形的人影的拼贴图像、金棕色夕阳下的手与投射在树皮表面的影子;一面是《Waking Life》中处理弹珠男梦境的墙面投影——通灵人柔软的手、失去重力的弯曲躯体、死去的爱犬的侧容、那个“被确认是”格雷戈里夫人的连接着死亡气味分泌物的女人……
影子是难以确定的。它在错觉、模仿、秘密、想象的能量中丰富自身形象的同时,不断在提出对真实性的疑问。影子也是一切启示和洞悉的源头,金子般温暖的阳光既优美又充满危险,或许因为它光亮到不可见的源头朝我们投下那道让我们有机会遇见自我存在问题的阴影,就像阿拉伯的劳伦斯在沙地上、洞穴人在洞岩上看到的那些影子一样,一个比镜像更幽闭地连接真实自身与世界之关系的昏暗形象。
深究这两组阴影的对位。起初想想可能也只是关于图像上的相似性,后来当我翻出这部影片重温时,发现了那段戏对话本身的内容也包含着更有趣的联系。两个创作者首先都在用不止一种语言去同时描绘“时间似乎并不确定”这件事:《Waking Life》——对话/文学性的文本内容,对应文本而产生的墙面活动影戏,全片又是在真人电影基片上做了二次动画处理;《向晚六章》——借用的文学性内容/物质的书页,艺术家亲笔添加的评注、摘录、涂抹等,艺术家的摄影,借用拼贴的图像,声音。这些同时叠加不同表达元素的做法,恰如我们在梦的一个创造性事件中的整合技能:大脑负责不同的角色扮演,发表不同的言谈,无序换场过度的不同场景,来提供给一个可自我推进的绿色意识通道,就像一次由精神分裂人格齐心协力完成的超级头脑风暴。在世相中看到问题的也是我,抛出进一步疑问的也是我,试图解答的也是我,提出反对和深化意见的也是我,醒来面对忘却或接受启示的也是我。人们在阅读时也总会带有这般自我探照灯式的眼光,这种探照灯双向施加着作用力,对于阅读者的现实世界或者对于书中的文学世界,这也是“我就是包法利夫人”的文学魔力所在。《向晚六章》中在纸本上进行的可观赏阅读的物质性叠加,其实正一部分视觉化了我们的这种思维方式的天赋,它当然是基于文学性的,语言的,同时也是糅合着多种通感协同作用着的,这也是艺术创造与梦之创造的采用的相似手段,努力将埋于地底那些杂乱分离的根茎变成一株地面之上可见的形式的花朵。
艺术家们都钟情于梦和时间,用梦境描述时间,或用时间推动梦境,梦和时间本身难舍难分。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下午的课堂上难以抑制地呼呼睡倒,做了一个好似长达一天一夜的美梦,时间跨度足以播放三部史诗大片,但被一阵点名后恍然惊醒,瞄了一眼手表,发现一切只仅仅过了两分钟而已。
你以这种方式在第一章里写道:“梵典里说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最终把一昼夜(86400秒)分成了三十须臾,平均到一刹那对应的只有0.018秒。每一个刹那都是等长的。但身处向晚的感受往往不是这样。黄昏的时间是不均质的时间。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从而体验到‘一秒钟可以有千万次的生活’。”
刹那的概念的确极为精确,我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它具备着典型的数理特征,还拥有一套精确的换算。然而佛教从本质上却对时间持否定态度,认为时间是一种幻觉。佛教修行的最终目的是不再入轮回,跳脱因果,也摆脱时间的幻觉,但据说修行直到入了无余涅槃才能真正获得所谓的这种“无时间性”,当然这只是基于间接知识的转述,而非直接体验,目前只能算是假定如是我闻般的妄测。不过在否定时间的同时,佛教又在强调了一种对时间的肯定,就是这种被认为是虚妄的东西——时间,其实也是非常深层的一种虚妄,它在胎藏界确属常量,刹那的确被当作某种实在来理解。时间在佛教中属于心不相随法,其实质不会随着我们的念息而改变,我们只要活着就无法跳脱时间。时间问题既迷人也扰人,它尤其实际,你无论如何都将回到这种自顾自的常量里去承受生命的限度;但它又非常虚无,你可能只需进入梦境、在嘴里含片卡通图案麦角酸二乙胺、或是在公园长凳上望着广场舞老阿姨神游一番,对它的感觉都会发生强烈的变化,对于这些时间感的变化,哪怕包括禅定时好似时间停止的感觉,据说都被佛教认为只是真如界投射下来的镜中花式的幻觉。一种关于幻觉的幻觉萦绕变幻着,我们的人生简直就好像气泡宇宙里的一个梦。
站在什么维度看时间,时间就会相应地装扮自己,无关时间的真相,我们正做的是去描绘“当我处在什么位置什么环境时,我感受到的时间是怎样的”这件事。又比如,当我坐在电影院里看类似《星际穿越》这样的科幻片时就在想,导演这种表现父亲进入五维空间的真实性体验的可能。按照弦论膜论的计算,宇宙得出的最高维度数是十一,我们看到的宇宙好比是一个总是蜷缩着七根触角的海葵,它每次只能向我们展开四个,它尽可以伸出不尽相同的触角组合,但每次只能是四个。那我这个困在四维感知中的三维生物怎么去体验所谓的五维空间呢?编剧根据费力想出了一个很不错的可视化比喻,就是将父亲一生中无数种可能铺平展现在眼前从而形成一个封闭全视界圆环,无穷无尽地藏在女儿的书架后面,时间线上的速度被做成了一个符合我们理解范畴的、类似于瞬间即永恒、一次同时可以有千万次的生活的三维演示。同时,我也看到过有些流派认为,五维空间其实就是我们的意识空间,它不在别处,而深藏在我们内部,虽然这种说法的文学化比喻和猜想的成分很高,但的确非常美妙。不论是佛教对时间既否定又确认的解读,还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异样的时间感觉,或是理论家们在各维度条件下对时间进行的不同演绎,时间将为何样的问题也许最终都会需要回到个体内部解决,它与我们意识的坐标紧密相连,我变成了理解现象整体的那个重要部分。人流连于黄昏梦幻般的时空,似乎正在寻找一个与之相关的形象。
二、在黄昏时空中辨认自我
你:“夜晚不是到来,而是渐浓。”
博尔赫斯:“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的很慢”。
你:“日本人把黄昏的时间称为逢魔时,又名大祸时,由于妖怪难以在光天化日下显形,黄昏便成了他们大展身手的良辰。”
列维-斯特劳斯:“白天消逝、夜晚来临的过程是最神秘的事。它让标记很突然地在天空出现,充满焦灼、不确定性。没有人可以预测任何一个夜晚会采取什么样的形式降临。……如果我能找到一种语言来重现那些现象,那些如此不稳定又如此难以描述的现象的话;如果我有能力向别人说明一个永远不会以同样方式再出现的独特时间所发生的各个阶段和次序的话,然后——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我就能够一口气发现我本行的最深刻的秘密;……我就能够在一个短暂的白日梦中接受启示,接受那些整天暗暗地、在自己内部交战不已的力量之启示。”
傍晚时分的梦境里,卡莉(Kali)张开了身体。我听见她在唱:“失魂落魄的人啊,请住进我无尽的黄昏。”她的身体浸没在一半金色一半晦暗的光影之中,面容时而皎洁美丽时而黝黑恐怖,红色的舌头和獠牙若隐若现,这些句子从她半边阴影中上扬的唇间传出,类似一种南方木笛的低声吟唱,既像赞歌,又像警告。
卡莉的形象不断地在我写这封信时出现在脑海中,黑夜般的蓝色皮肤,金色的铠甲璎珞,夕阳下燃烧着的光晕与色彩。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个印度教徒曾跟我在黄昏下闲聊:“你最喜欢一天什么时候?”“黄昏。”“黄昏是不是奇怪?”“是,很神秘。那时候容易着迷。”“黄昏是人一天中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你可要小心了,因为蛊惑的卡莉女神会在这时现身。”
卡莉的幽灵也出现在了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你那组《逢魔时》中。起初,从地平线后幽幽泛着紫橙背光的灯箱装置最先让我想到的是小林正树《怪谈》中的《雪女》场景,男主角和雪女的多次相遇的时间点都是在不同季节气候下的黄昏,它和《逢魔时》具有一种一致的形式感,即都采用了人工背景灯光布造黄昏郊野的景色,介于真实黄昏照应进内心的一瞬与梦中才有的色彩的模糊总和,而手绘的卷云与屋宇又加注了生命与现实的不确定层界。当我提笔再度回味这种感觉时,上面那段对话中关于卡莉的描述自动批注了出来,并成为了你为《逢魔时》添注的文本内容的一种辅佐对应,然而再想到《雪女》这个影像背后的故事原型,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卡莉、小林正树的雪女、你的逢魔时三者都同样有着魔怪之于黄昏的神秘关系。它们就像一些缀满色彩片段的赛璐璐卡片一样交叠在一起,形成了同一幅勾魂摄魄的场景。
我后来曾在一些互不相干的杂乱阅读中,遇见过很几次卡莉女神,才逐渐构造起其形象与黄昏的疑问。卡莉,印度神话中湿婆(Shiva)的妻子杜尔迦/帕尔瓦蒂的愤怒化身,也被称为“时间之母”,Kali一词即梵文中的Kala(时间)的阴性形态。卡莉从杜尔嘎女神的眉毛之中诞生出来的,在乱世之际现身杀戮恶魔,她通体蓝黑色,法力无边,承载着黑夜的力量,即便是因为正义而起,怒火也总是难以熄灭,湿婆曾为了平息卡莉那可怕的怒火,不惜被她踩在脚底。卡莉如同湿婆一样同时掌管创造与毁灭、维持与变化,这种二元并置的特点让人们相信她虽然化现为恐怖的形象,但是内心却是充满慈悲视众生为独子的宇宙母亲。被称为时间之母,也表明着她超越时间的属性,据说黎明和黄昏正是由她所创造。
然而我开始回想,为什么我那位朋友相信黄昏才是卡莉最危险的时候,而不是黑夜或者黎明破晓时?黄昏和黎明、黑夜有什么区别?重新进入到对一天中这两个过程的观察中,根据那些关于温度和光谱的曲线图表或体感经验所示,黎明和黄昏都是阴阳交替相对平衡的时刻,但在这种相同对称之中也反应着黄昏恰恰相反于黎明的特点,其阴阳融合的结构虽是一样,但黎明是阳渐盛之趋势,而黄昏是阴渐盛,卡莉作为一个阴性定义(黑夜的、内部的、精神的、毁灭的、被动的或女性的),定是阴渐盛更利于她;而所谓黑夜的中心虽然是暗力最盈满的状态,但也是时间变化性上最平淡薄弱的阶段,几乎达到稳定态的顶端,同时,黑夜的中心也预示着阴之亏的即将到来。卡莉作为时间之母、作为毁灭与创造的二元混沌体,显然会选择在两种状态交互抗衡并阴即将悄悄盛长的时刻来展现她蛊惑的魔力。黎明破晓稍纵即逝,内部的自我形象缓缓沉底,很快被可见的日常外部所取代(阳);黄昏则燃烧着最后一抹外部形象的余晖,心灵内部的溢出(阴),神秘地引诱出一个关于创造者自我的精神形象。回到一切关于鬼怪故事的核心,鬼魅本身值得害怕么?还是内部的自我更令人不安?卡莉不是他者,而是创作者本人,认识眼前的黄昏,仿佛就在辨认内部的自己。
《语言亭》的展览上,在根据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说《赤之茧》而创作的同名摄影作品旁,你还配合放置了一个录自外部接到的环境声。这一章中,辨认自我从对黄昏的迷恋/恐惧感深入到对空间的辩证探索中,也就是我之“所在”。我们通常意义所指的巢,只是相对地隔绝内部与外部的空间,并非单纯的封闭,就像人们喜欢坐在屋檐底下坐靠着墙,身子和腿却伸出屋外,探近自然的花园,一方面希望退回到只属于自己的内部居所,一方面又依旧想向外连接自由的宇宙。“鸟巢是一个膨胀的果实,它挤压着自己的边界”,巴什拉是如此深谙家宅、鸟巢、贝壳所蕴藏着关乎人自身愿望的悖论性秘密,你的茧也具有这样的原型特质。更有趣的是,茧本身的质地又极其轻盈细密,与它的强韧性结构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反差,仿佛更凸显了蜷缩的极端,但那些充满着微小空隙的薄薄壁障却始终精密地吸收着外部的讯息,大千世界的声音于这小小之茧无孔不入,再与摄影中近距视觉的朦胧搏动相组合,在感官上就造成了强烈的婴孩般的主体性视角,又让我之所在的空间拉伸出十足的张力。
黄昏卷曲碾动着时间之谜和我之所在的线索,还有许多美妙的形象正在《向晚六章》的影像与字符背后生长出来,足够观者与创作者继续推展流动的故事、丰富的研究与无尽的想象,但基于我残破的记忆、书写的体力以及忠于意识活动报告的最初还原性,这封信暂且就写到这里,留给再度到来的某个黄昏。搁笔至此,正好天色已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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