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与图像的空间建构:评《向晚六章》

杨云鬯

2016/2



“色影无忌2015中国新锐摄影奖”颁给了陈哲的《向晚六章》,可谓实至名归。[……] 一件有趣的事情是,获奖前后,通稿中的作品描述里中均出现了对“列维-施特劳斯”这个名字的误写。虽说这只是旁枝末节,但侧面而言,这似乎暗示着这些文字从来没有人细细读过。如此,也自然没有人关心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evi-Struass)是谁,他为何要书写黄昏。事实上,这位在学界享有盛名的法国人类学泰斗,结构主义的开创者,便是于 1934 年 2 月乘船前往桑托斯时,在船上观看到了让他久不能忘的落日。列维-施特劳斯用了六页篇幅,在《忧郁的热带》(Tristes Tropiques)一书中丝丝入扣地描述了如画而暧昧,甚至让人癫狂的黄昏。他极为细腻的笔触丝毫不带有人类学式民族志的写作风格,被别的学者用以与另一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日记》(Diary in the Strict Sense of the Term)进行比较。这两本著作均被视为对传统民族志写作方式的挑战。在这场比较中,被讨论的话题是“民族志为一种纪实写作的体例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融合文学性的描述”。我认为,“纪实性—文学性”的纠葛在列维-施特劳斯的语境中指向了一个更为艰深的矛盾:《忧郁的热带》对民族志在一定程度上的“叛离”是一种对基建于二元对立之上的结构主义的否定,德里达也曾认为,这是列维-施特劳斯在后结构主义思想上跨出的第一步。

因此,原本便极为暧昧的黄昏进一步加强了文本的“暧昧性”,这也似乎在某种内在的层面更加符合陈哲关于黄昏的思考。在 《向晚六章》之序曲 中,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台阶之上,有亮处亦有阴影。陈哲用红绿两种不同颜色的虚线将这些明暗有致的区域勾勒出来。对应这一图像的文字写道:“在已存的事物中间创造出一些层次,从而产生一个模糊的场所。”另外,《向晚六章》之第二章则把黄昏视为一种过渡的、含混的状态。它处于“已知”、“熟悉”、“希望”的白昼与“未知”、“危险”、“恐惧”的黑夜之间,本身便暗示着摄影与文本的在互动状态下所能生产出的不确定性。由此出发,通稿和此前由“界面”刊载的《黄昏三封信》中,直接把《向晚六章》看做了“文学和摄影的文体实验”这一看法在严格说来并不准确,因为陈哲的这一作品所探究的,当非狭义的“文学”,而是一个更为广泛的,可称之为“文本”或“语言”的空间。在这一点上,或许正在上海民生美术馆举办的“语言亭”展览更能突出《向晚六章》这一作品的内在。

这一对“语言”与“摄影”的论述,早在 2002 年便出现在弗里德里希·基德勒(Friedrich Kittler)的《光学媒介》(Optical Media)一书中。他在书本的第一章中指出了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定义的“媒介”(medium)这一概念在技术领域的宗教来源。媒介是一个双向端口,一面与技术相连,一面联结着人的身体,且任何一种媒介都存在于另一种媒介之中。如电影可以通过电视机放映出来,静态图像可存在于动态图像之中,剧本存在于电影之中,文本存在于剧本之中……如此,“语言”成为了一切媒介之始,这条“媒介链”到最终被化约为语言,而语言之所以有不同,是上帝为阻止人类修筑巴别塔而故意设下的梦魇。因此,《向晚六章》对于“文本”或“语言”的探索实际上是一场在媒介研究的领域展开的哲思。与英国艺术家组合奥利弗·夏那林和亚当·布鲁姆博格(Oliver Chanarin & Adam Broomberg)的《圣经》(Holy Bible)相比,陈哲的《向晚六章》在文本与图像的互文关系上的探索更为精致而隐晦。在《圣经》中,艺术家将所搜集到的档案图片大量覆盖于文本之上,并留出可见的,能够对图像加以注解的文字,为其标注红色下划线。《圣经》在此一方面指向了宗教权威与世俗权力的勾连,另一方面,其内在结构则在艺术家的实践下被摧毁,反而被“断章取义”地用作反对权威的工具,使这一作品在本质上成为了一份政治宣言。尽管《向晚六章》也运用了类似的手法,以探索图像与文本在同一观看维度下的化合反应,但其激进之处则在于作者并不意图用文本附会图像,也不用图像反映文本。它更像是在一个被文本与图像勾勒出来的模糊又暧昧的空间中,通过黄昏这样一个同样模糊又暧昧的意向,让观者得以一窥艺术家对其所处之世界的敏感思考。从这一角度出发,《向晚六章》是一种成长,甚或是成熟的标识。在《蜜蜂》和《可承受的》两组青春与阵痛以后,陈哲已不再满足于记录“普通生活的不普通”,转而沉思“日常的本质”。

在《光学媒介》的开篇,基德勒曾援引了澳大利亚女性诗人英格伯格·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的一句话:“日光之下的任何事物,都不会比沐浴在日光之下这件事本身更加美好。(There is nothing more beautiful under the sun than to be under the sun.)”这句话的吊诡之处在于,语言或文本本身,并非“阳光之下”的可见之物。描述黄昏、拍下黄昏,《向晚六章》对于黄昏的痴迷,是否已超越了黄昏之美?这一个尚未完成的系列,让人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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