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神秘并非毫无关系
陆冉
2020/12
一个神秘的日月同辉的画面作为过渡,再次提示我们此行应当去关注一切可见之物之间的空隙。
你一定曾体会过一种超越性的瞬间,感受到你的眼耳鼻口手或者大脑所知道的事实都没有直接告诉你的事。比如,在初次涉足的某地感到似曾相识,觉察到另一个人隐而未发的情绪,或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难以解释的共振。你可能也体会过关于生命的迷失感,在广阔的宇宙间,在永恒的时间里。但你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有限又短暂的身体,应该如何求解?还好,你有超越的能力。
陈哲在上海 BANK 画廊的个展 “你仍然知道的事”如同一部由多重意象构成的诗歌,从身体出发,探索了生命对自身的超越。
陈哲在展览前言中写道:
伴随你出生的有两张地图。
一张藏在天空里,由古老的星星相连。地图记载了一段很长时间才能走完的路,所以你往往要在很久以后才能理解它。
另一张刻在你的头顶,由血与骨织就。道路在你逐渐展开的生命里自我修整:角落的岛屿消失,边境的围墙变厚,直到地图化为迷宫。
很遗憾,这两张地图要么离你太远,要么离你太近。两者你都看不见,也说不清。但是你仍然知道它们。像是对皮肤之下的身体的那种知道,像是对未曾谋面的祖先的那种知道,像是人在梦中的那种知道。
当梦里有个声音问:“我是一颗珍珠,我来自一个蚌。你来自哪里?”
你想起自己很多年前是个婴儿,于是告诉它:“我来自昏迷。”
“我来自昏迷。” 读完这段话,目光移向右侧的英文,会发现最后一个词语对应的是“abyss”,无底深渊。从深渊中升起,自混沌中苏醒,然后逐渐看见自己和万物。我将之理解为一种实为唤醒的催眠,唤醒一个未知的感官,一种自我意识,将身体从确然知道的事实中释放出来,使之穿过时间,与万物相连。
展厅的第一面墙呈现了三张皮肉状态的大幅摄影作品,题目《我 你 我们》引发了关于 “赤裸” 和 “接触” 的联想。皮肤是自身与外在相接触的第一重交界面,或敏感,或迟钝,向人传递关于外界的大多数信息和感受;与此同时,皮肤也是 “人与人之间的最后一层间隔,” 陈哲说,“哪怕你我负距离的时候,我们之间也相隔一层皮肤。” 皮肤因此统一了 “连接外在” 与 “完成自我” 两个功能,这一组作品同时是展览的起点也是终点。
精妙之处在于,陈哲并未直接去拍摄一块真正的皮肤。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图中肉色的纹理和褶皱颇为异常。拍摄对象实际上是一种由真菌和细菌共生形成的具有肉感的菌膜。“在直径一米的大缸中,每过十四天,可以收获这样一张菌膜,” 陈哲说,“它很像皮,同时也具有生物的属性。” 此时,皮肤、菌膜连同前言中提到的珍珠与蚌的意象交织在一起,勾连出关于脆弱性,以及在时间中忍耐和生长的感受。
在名为 《礼物》的一组三件作品中,托起古钵的手臂更明确地显示出与外界交流的姿态。钵中是血红色的液体,如果你敲击它,古钵会发出声音,也会使液体产生震荡。生命以血的形式流淌,剥除皮肤的保护,血液是咄咄逼人的坦诚。这种坦诚,连同这只手臂介于赠予和索取之间的姿势,将观众置于不安之中。“这样的双重性特别吸引我。在古日耳曼语中,‘gift’这个词既有 ‘礼物’ 的含义,也有 ‘毒药’ 的含义。我送给你我的血液,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诚实能够还给我等量的东西?” 陈哲这样解释作品题目的由来。赠予与索取将两人绑定在毒药和解药一般的关系中,标记着一种超越表皮,刻骨铭心的接触。
而《礼物》之下三件作品各自的标题似乎对应着三次事件或三个阶段:一次自我矛盾的坦诚,一段共同燃烧的生活,一种被背弃的美,由此将先前只作为暗示出现的 “时间” 的概念正式引入到叙述之中。仔细观看,会发现这些手臂的皮肤上都带有不同程度的损毁痕迹:或者隔夜即逝,或者长久存在,或者慢慢生长。人的身体经过时间,它保存着生命的记忆,这种记忆有时也能够以身体感受的方式被重新释放。
《礼物》中的身体处于个体生命范围内的历史与未来之中,处于触手可及的他人中间。而在《古梦》这一组作品中,观众将与头骨和石头共处,进入到更广阔的时间范围中去。巨大、沉重的石块,或者经过不同程度风化的石块,勾勒出时间的形态。几个月前它是采石场的石料,数十数百年前它或许是牧场的石槽,或许是战场的堡垒,数万年前它是大地的一部分,而此刻它是作品的一部分。如果此时你那未知的感官已经被唤醒,当你触摸石头,或许会感到瞬时触碰永恒。
“头骨” 的意象首先在另一组照片中出现。《偏善幻中来:身心》呈现了两张图片,一个从顶部俯视的头骨和一张脸皮。“人出生时,头骨的骨缝是软的,随着你的成长会慢慢闭合,变硬,定型,形成独一无二的纹路。生前我们靠脸部相认,死后则依靠骨缝鉴别身份,” 陈哲说。而作品题目中的 “古梦” 则来自于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小说中一位主人公 “我” 经常在图书馆中抚摸头骨,并称之为 “阅读古梦”。若想象身体的死亡和消失,头骨便是寒冷而骇人的;但若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想象它在两个时空上十分遥远的人之间建立了联系,头骨便显得温暖亲切。作品中的树脂头骨被放置在观众的对面或身边,摇曳着火光,如同亲密的召唤。
三张羊毛和丝线织成的毯子与 “古梦” 交叠展示,更增加了这种亲密感。陈哲通过实际拍摄和资料收集,将动物的头骨延展成平面,织在毛毯上,远看如同地形图。这一组作品名为 《迷宫离天最近》,含义亦在展览前言的开端即已点明:伴随人出生的两张地图——星象图和骨缝纹路,记录者每一个生命的秘密。前者诞生于一个独一无二的瞬间,而后者则在时间中缓慢演变,甚至延续到死亡之后。自身的经历于是被引入到永恒的时空里,与随机的命运相抗衡。
以《偏善幻中来》为总题的摄影作品记录了日常中的神秘时刻,穿插于展览当中。《偏善幻中来:卜》在形象和题目上勾连出星象图、时间、命运与随机性这些概念。陈哲在石场工作时,随手建起几块圆形的石头扔在黑色的大地上,地面上劳动的痕迹将这些随机散落的石子截停,形成密码式的图案。这种寻常之物闪闪发光的时刻,即是艺术成为艺术,文学成为文学的时刻,它是一种巧合,同时也向那未知的感官长久地开放。《偏善幻中来:祖先》则捕捉到一只黑暗中的水母,一半透明尚存活,另一半则已经逐渐化成粉末。水母在黎明前经历死亡,而观众通过摄影师的镜头看到生命的进程。
“莫怪书生偏善幻,何人不是幻中来。” 展览尾声,陈哲将明代王士贞赠予术士孔生的诗句截取出来,令人担心是否滑向了以世间万物皆为幻觉而放弃现实生活的念头中去。然而回顾整场展览所营造的冥思默想的气氛,几乎切实可感的身体和皮肉,基调又平衡到对于生命之实在又珍贵的体悟上面。这种体悟潜伏于具体事物,又在具体事物之外,事实上你也早已知道,只是需要被想起。
展览看似关于极其个人化的体验,实际上也同当下更普遍的情绪相合。在我们所共同经历的迷雾重重的这一年,陈哲暂时停下更宏大、复杂的长期项目《向晚六章》的创作,在一种更紧迫的表达驱使下,寻找关于生命的答案,因此也具有普世的触动性。
“我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一个采集者,” 陈哲说。她收集各种各样的材料和物件,依照自己的兴趣大量阅读,采撷句子。“我遇见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量,我像一个风中的小草,在能量场中摇摆,确立自己的形态。” 此次采访之前,陈哲正在书店里读胡利奥·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心情激动,她说 “科塔萨尔不会知道,他写下的文字许多年后在异国一个地下一层的书店里击中了一个年轻人。” 通过这句脱口而出的感慨,我看到陈哲如同一个全然开放的在茫茫宇宙中渴求回音的信号,一个不断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