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叫“思想”和“记忆”的神鸦
王凯梅
2020/12
“假如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周边没有人,树在落地的时候发出响声吗?”这个看似简单但又充满哲理和科学逻辑的提问,是现代物理之父伽利略在四百年前的思考。这是一个缠绕人类思想意识活动的亘古提问,人类社会中神话的诞生,宗教的产生,科学、艺术的起源….思考我们自身和我们所在宇宙世界的奥秘一直是推动人类探索的原力。然而越是到现代社会,人类的心理自信反倒越是举步维艰。物质与技术的发展悖论提醒我们每一个重大历史事件背后意识观革命的开始,两次世界大战,种族大屠杀、生态危机……直至今天,新冠疫情的全球爆发。2020年的世界无疑处在这样一个挑战人类思想意识的转折点上,关于人类自身的心理和意识,我们到底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呢?
在近期上海BANK画廊展出的艺术家陈哲的个展“你仍然知道的事”中,艺术家从个人体验和经验出发,通过不同媒介的视觉表达,展开对人类心理认知和意识的思考。思考的核心建筑在艺术家一贯擅长的文学虚构上;陈哲提出了主宰人类命运的与生俱来的两幅地图——出生时的星象和婴儿头骨的沟壕,作为寓言剧展开的引子。事实上,从踏入BANK画廊下沉式的空间那一刻起,展览情境式戏剧的沉浸感就气氛十足。艺术家亲手写在入口墙上的展览标题,潦草难辨的中文和涂抹修改后的英文保留了艺术家在场的状态,让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位迷恋黄昏暮色的艺术家在新作品揭幕前微妙的心态变化。她的纠结和犹豫,就如法医通过颅缝测量人类遗骸年龄的推理一样,从笔尖流出的手迹透露出人的潜意识。
迎面三张肉色的摄影作品《我 你 我们》如同是被拉近放大的人的皮肤,细密的纹路和微弱的起伏倘若拉远观看,又像是在鸟瞰黄土高原上的黄河和她切开的纵横沟壑。一近一远,模糊的肉色,一头记录着生命力在肌肤下的涌动,而另一头却是跨越亿万斯年的地质年轮。生物性和时间性就如身体中运载血液的血管,是贯穿在展览中每一件作品的动脉和静脉。
我们不妨把整个展览看作一个由几个篇章或站点组成的“历程剧”(Vandringsdrama)[1],从肌肤或沟壑的开场抵达下一个站点,在两件呈现太阳幻象和动物头骨沟壕的摄影作品间,立着一只举着铜钵的手臂雕塑。雕塑上方的滴水装置正在向钵内滴着红酒,手臂上看得到已经愈合的划痕和伤口。十年前以记录自身成长伤痛的摄影作品出道的陈哲显然已经在自我觉醒的人生历程中走过了直面表达的紧迫感,她是否在创作艺术中得到了治愈?艺术是否成为了她的拯救灵魂的造物神话?作品的名称《礼物》似乎就是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荣格的心理分析理论中,“压抑的记忆会被重新唤起,它们也会以神话的形式重现。” [2] 展览的下一个场景进入了一场用古石构件排列出来的“古梦”装置,这些陈哲在各地采风创作时收集的石件,有的是建筑的地基,有的是喂养家禽的器物,它们展露出的被人类使用过的历史包浆之下的、或远或近的历史,是超越人类感知和想象力的遥远未知。这也是展览中诗性与梦呓相遇的地方,是一个值得驻足和展开想象的场域:远可及日月星辰,近可在昨日梦中;伯格曼影片《第七封印》的开场,死神在乱石林立的海滩找到了歇息中的骑士,他们在一个架在石头上的象棋盘上展开了一场生死较量……神话不是冰封在历史中的永恒,它也是常与我们共度片刻时光的感知和梦幻。陈哲的虚构文学中有一个来自梦里的声音:“我是一颗珍珠,我来自一个蚌。你来自哪里?” 如果说梦是艺术家抓住的意识留在艺术创作中的灵光乍现,那么质问就是她长期坚持的方法论。在陈哲身上,这样的质问还针对自己专长的摄影,和她由摄影图像出发在各种媒介中的大胆尝试——尽管这种尝试有时会有形式上的落差。
在展览上,“古梦”里石阵的自然朴素反衬着摆在石头上的树脂材质的“骷髅”,与“礼物”中截断身体的硅胶手臂一样,流露着邪典片式(cult film)的惊悚效果,仿佛是这个制作和完成度都近乎完美的展览上的一个走神。而在我看来,这反倒成为这个气氛凝重的现场中一次轻松的逃逸。陈哲是一名十足的“作者艺术家”,她将摄影看作是自己受过专科训练的一项技能,但作为艺术家,摄影一定不是她表达创造力的唯一工具。她的作品就如同是将珍珠包裹在里面的蛤肉和贝壳,守护着又展现着艺术家的复杂内心,和她赋予作品那些矛盾的名称一样,她的创作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公开的秘密” (open secret) 。也就是在这里,一个鸟瞰宇宙星辰与人类命运冥冥中耦合的宏大工程落到了一个个体艺术家的呢喃梦语上,问题是,这份私密要如何承担得起命运之重?在艺术的幻象中,陈哲用梦里的声音给出了一个与展览的气质吻合的答案:我来自昏迷。
两张大理石凿刻的椅子邀请观众入座,与对面椅子上的头骨对峙、对话。陈哲的历程剧在这里走到了终点。石椅朴拙的造型再次把想象力带回到神话世界,回到在诸神的黄昏到来前,坐在宝座上的北欧天神奥丁(Oden)通过他的两只神鸦Hugin和 Munin了解人类社会。面对比人类古老亿万年的石头,人类的知识和技术是解放还是羁绊?文明社会的业绩是荣耀还是耻辱?关于我们的历史与未来,是天注定还是人自力?艺术家的使命是揭示真理还是制造幻象?在BANK画廊通往地表的台阶上,陈哲留下了一个解答:“…这已经足够让我继续下去。” 荣格对现代人类心理发展的总结说:“要变成彻头彻尾的现代人,必须走到世界尽头,抛开过去人们留下的所有衰败的东西,面对一片荒野。”[3] 森林中没有人,但有山石苔藓和参天树木,有代表着“思想”和“记忆”的奥丁的神鸦,这不正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最需要知道的事情吗?
两张大理石凿刻的椅子邀请观众入座,与对面椅子上的头骨对峙、对话。陈哲的历程剧在这里走到了终点。石椅朴拙的造型再次把想象力带回到神话世界,回到在诸神的黄昏到来前,坐在宝座上的北欧天神奥丁(Oden)通过他的两只神鸦Hugin和 Munin了解人类社会。面对比人类古老亿万年的石头,人类的知识和技术是解放还是羁绊?文明社会的业绩是荣耀还是耻辱?关于我们的历史与未来,是天注定还是人自力?艺术家的使命是揭示真理还是制造幻象?在BANK画廊通往地表的台阶上,陈哲留下了一个解答:“…这已经足够让我继续下去。” 荣格对现代人类心理发展的总结说:“要变成彻头彻尾的现代人,必须走到世界尽头,抛开过去人们留下的所有衰败的东西,面对一片荒野。”[3] 森林中没有人,但有山石苔藓和参天树木,有代表着“思想”和“记忆”的奥丁的神鸦,这不正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最需要知道的事情吗?
[1]瑞典语Vandringsdrama, 即云游剧、景观站剧或历程剧。瑞典斯特林堡研究专家卡米拉·拉尔松将斯特林堡使用一种表现主人公人经历不同的人生驿站的戏剧形式,以其作品《幸运儿佩尔的旅行》为先河,剧情在每个站点顺序展开,最后回到起始点。斯特林堡从这里先驱性地开启了戏剧实验的探索,是他为世界戏剧界带来的革命。
[2]约翰·格雷,《动物的沉默》,新华出版社,2017年,许常红译,P125
[3]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陈美锦译,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