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谜题

夏寒

2023/9 



在福建省最东面的平潭县,一处位于偏远外岛的海滩上,硕大的礁石仿佛一尊仰卧的巨人,安静凝望着星空。这座尚未被开发的岛屿——塘屿岛人烟稀少,弥散着原始而天然的气息,这尊被岛民们称为“海坛天神”的“巨人”由天然花岗岩风化而成,横亘于天地之间,不知是短暂地休憩,还是长久地沉睡。

在摄影作品《偏善幻中来:巨人》中,艺术家陈哲用镜头记录下了巨人的庞大身躯与变幻莫测的漫天星辰。眼前辽旷的浅滩与无垠的海面融为一体,恍惚之间,律动的海浪好像成为了巨人的呼吸,它的胸腔仿佛随之起伏。恰似与天地连通一般,一种不可名状的威慑力让人更为切身地感知到自身脉搏的跃动与血液的流淌——与之面对面的一刻,陈哲陡然意识到,仅仅存在本身已是生命的礼物。

正如明代王世贞写道:“莫怪书生偏善幻,何人不是幻中来。”在摄影系列《偏善幻中来》中,陈哲不断去捕捉那些回应了肉身、意识与天地灵的神秘经验——对于这些微妙连结的追溯与省思,亦构成了她近年来创作中的关注主体。在她即将于北京空白空间开幕的个展“狂热般精确”中,这一系列的摄影新作将与雕塑系列《星骨仪》及声音录像作品《向远的圆是你》一同,从“上(星象)、下(身体)、内(心灵)、外(自然)、前(过去)、后(未来)”的多重向度,展开对人之命运的追问与思辨。

“今晚的宇宙/有如遗忘般浩渺,狂热般精确。”博尔赫斯在诗歌《失眠》中以“狂热般精确”来描摹自身对宇宙的感知,这一描述让陈哲感到了遥远的共振。一如一直以来她都钟情于在创作中援引文学选段,这一次,有关“狂热”与“精确”之间辩证关系的探索,成为了贯穿这一批新作的主线。两组概念描述的既是宏观宇宙与个体肉身之间的对立与连结,亦是抽象秩序与具身经验之间的相互影响,也是由过往创作脉络延伸而出的一次蒸馏与提纯。


PART I
狂热的,精确的:两张“地图”与三种“知道的事”

“当一个事物的巨大和无限,达到难以为人所理解的程度时,我们对它的整体印象就是狂热的。然而,一旦我们进入到它的内部,用肉眼去点滴观测它的每一个组成单位,又会发现其中的每一个机制都是精确的。”借助博尔赫斯的诗,陈哲与好友、声音艺术家Anita Pan一同总结如下——“狂热”是无数个独立的“精确”交织而成的存在,“它拥有温度,代表生命,因为其中每一个精确的单位都在震动,在活着。”

蜘蛛在月下结网,萤火虫在洞穴中扑闪,万年钟乳如人体脏器又如星辰……如果说《偏善幻中来》系列呈现了一个“狂热”般“充满摩擦力的”真实世界,那么《星骨仪》系列则指向了一种为人类理性所抽象、归纳而形成的“精确”。这一系列的雕塑作品并置了人类的颅骨与古时的天文仪器这两种意象,既对照了古人“以身为度”来丈量时间、认知世界的古老法则,也喻示着肉体、理性与宇宙之间的微妙关联。

在过去数年里,陈哲认真地研习了人类颅骨的生理结构及灵性喻意,由此出发,以黄铜锻铸出《星骨仪:流光盏》中拥有颅骨般肌理的“盏”。借鉴了“仰仪”(由元朝天文学家郭守敬设计制造的一种天文观测仪器)中小孔成像的逻辑,悬自天顶的光束透过三条“颅缝”映射在地面上,如蛇之蜿蜒,又好像由远古逶迤至今的汩汩细流。在《星骨仪:浑天鼓》中,孩童与成人的颅缝结构形成了“浑天仪”两侧的“环”,一只光滑的金蛋荡漾其中,既象征着“天球”(浑天仪的核心部分,用于模拟不同时间的天象),又仿佛提示着蕴藏无限智慧的人类脑核。

相似的颅缝结构在《星骨仪:颅十二宫》中得到了更为全面的呈现:从孩童到成人,我们头顶正上方的颅缝会逐渐由四条变为三条,直至额缝闭合——陈哲将这一过程演化为十二件黄铜雕塑,遵循弧形的轨道排布于展厅内,呼应着占星术中的黄道十二宫。

一面是降生时的“出生星图”(远),一面是头顶的“颅骨缝图”(近)——在“星骨仪”系列中,两张人类与生俱来的“地图”所延伸出的意象,历经多重层级的拆解与重组,最终抵达艺术家观念的彼岸。

这并非陈哲第一次将两张“地图”相连。在2020年的个展“你仍然知道的事”中,两张“地图”的交叠催生出“身、心、灵”三种维度之上那似曾相识却又不可名状的感知。“这两张地图要么离你太远,要么离你太近。两者你都看不见,也说不清。但是你仍然知道它们。像是对皮肤之下的身体的那种知道,像是对未曾谋面的祖先的那种知道,像是人在梦中的那种知道。”她曾于展览前言中如是写道。

倘若将这两张“地图”解读为宿命与肉身,那么三种“仍然知道的事”则是理性与规训之外最为本能的切肤之感(身体),是作为基因继承者对于自我来处的笃信不疑(家族),以及当白日的面具沉睡后,潜意识所传递出的一封封密函(梦境)。

“其实很多事情你都是知道的,虽然你无法立刻去辨认、分析和总结它……但是当我开始尝试去理解我的身体、血缘和梦境——身、心、灵,我发现自己可以想起’那些’仍然知道的事’。无数之前被我熟视无睹的信息都在不断提醒,我并不是一个孤单的灵魂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正如“狂热般精确”中宏观与微观的相互观照,个体与天地的连通所带来的那些超越性瞬间,虽难以被描摹与解读,但是你的身体和心灵“知道”,它们真实地发生了。


PART II
媒介的延伸:走出那个光滑的世界


毕业于洛杉矶艺术中心设计学院的摄影与图像专业,陈哲坦言,摄影是自己创作的“母语”。在早期作品《可承受的》与《蜜蜂》系列中,她以镜头展开了对自我身心之间微妙关系的探索,并在2020年开始的《偏善幻中来》系列中,再度回归这一最初的媒介。

在她看来,摄影与图像是两种不可混淆的概念:“我其实是一个非常’摄影’的人。我更看重摄影行动中的现场感和切身体验——你必须在那。”一如阿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提到的“有光,即可摄影”。摄影是光的艺术,但对于陈哲而言,这道“光”亦可来自拍摄者的“目光”。我们的每一次眨眼都是一次从内向外的曝光,眼前的画面定格了拍摄者与被摄对象之间无法重访的时间片段。

“最打动我的永远是那些不可替代的相遇。”就像那尊仰卧在塘屿岛的巨人一度与艺术家共享了布满繁星的苍穹,在《偏善幻中来》系列中,诸多被镜头捕获的迥异自然景观也同样沉浸于艺术家每一次专注的观看和体察中。

“相较于雕塑创作里高强度的身体劳作,按下快门的速度让摄影更像是一种‘速写’。”陈哲感慨。她最初从摄影这一母语转向更为开放而多元的媒介表达形式,是从2012年的《向晚六章》开始的。

在这一系列以“黄昏”为母题的长期实践中,陈哲汲取了源自不同文化与历史的图文材料,将观看经验与阅读经验进行比较研究,实现了多个极具沉浸感的展览现场。“在《向晚六章》中,我希望可以触发更丰富的感知,无论是通过图像、装置、诗歌还是声音。”她需要更多的“兵器”,以更为完整地表达自己——“更大限度地减少自己在把感知转化、翻译为作品的过程中的损耗。”

在陈哲的最新个展“狂热般精确”中,超慢速录像《向远的圆是你》配合声音艺术家、诗人Anita Pan创作的四声道音景,试图将观者裹挟进一具庞大的腔体。水波散开,鸟虫掠过,缓慢的心跳声好似来自我们曾卧梦的母体,近乎呻吟的呼吸声中夹杂着难以辨读的絮语……展厅被整体地嵌套于声音之中,所见与所听二者之间形成了一种互文,构建出富有神秘而原初气息的空间场域。

“声音可以触发非常多的联想层级,这也是诗人擅长的事。”陈哲提到,“诗歌在很多时候就是在创造一种陌生的联想。当那种陌生感极度恰切时,便会激发一种难以遏制的兴奋。”陈哲与Anita Pan相识多年,在创作上拥有相似的关注点,文学与诗歌更是将二人的实践串联在一起。“我的实践依赖视觉和物质材料,她的实践依赖语言和音乐。当我们在一起工作,就拥有了四套提取和理解世界的方法。在这之中,最为我们所共享的那种方法就是文学。”

一直以来,来自文学作品的启发与参考都贯穿着陈哲的创作(她的每件作品的标题几乎都源于某件文学作品)。与此同时,在这种核心的源动力之上,她亦渴望迈向更为广阔的创作空间——在延续对文本和影像的高度敏感力的同时,发展出新的摄取、翻译、组织信息的方式。

“去倾听材料和造型本身的诉说,放感受流动,或者说,让归纳来的慢一点。”走出原本那个光滑又熟悉的世界,投身于眼下充斥着未知考验自我竞技场与试验田,最终会抵达何方尚未可知,但陈哲热烈地拥抱了这一步。


PART III
两极之间:黄昏色的胎记与身体经验的弧线

黄昏是一场大型的绘画行动。傍晚时分,阳光开始为云层勾勒金边,逐层为之染上绚目的色彩。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安静而短暂,让你舍不得眨眼,因而你似乎也永远无法尽情享受它,只能怀揣忐忑度过这一魔法时分。

有感于黄昏的稍纵即逝带来的神秘体验,陈哲在2012年开启了长期项目《向晚六章》的创作,聚焦人类感知与黄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六个章节既独自成立,又相互作用,共同编织出一个持续生长的立体网络。

“我创作的核心驱动一直都是自己内心最大的困惑。”陈哲坦言,日复一日的黄昏所催生的心境变化令她沉迷,“太阳消失的这个过程是如此的永恒。因为它永远会再来,你没有任何作弊和逃走的机会。”《向晚六章》自2012年创作至今已逾十年,在陈哲看来,这个项目仿佛是自己身上的一个“胎记”,“一个在十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被发现的、黄昏色的胎记”。一旦它生长出来,便再也不会消失。

“只要是在恳切地创作,你就会给出一部分的自己。有时它表现为某种直接的身体受损,有时它会以某种莫测的方式留下印记。”有趣的是,在西方占星术中,代表“生育”与代表“创作”的宫位正是同一个——第五宫。相似的巧合也发生在博尔赫斯的《诗人》中。这本书的西班牙原题“el haceor”一词意为“造物主”,而其对应的英文“maker”在12世纪的苏格兰方言中,意为“诗人”。艺术家也好,诗人也罢,就一个真诚的创作者而言,将创作比作一场生育,或许正是对其工作最精确的总结。

不难看出,陈哲的创作遵循两条主线:一方面是高度文学化的表达,“蒸馏过的状态”;另一方面是最为直接的身心体验。她亦喜爱游走于两极之间:痛苦与解脱之间的身体,日与夜之间的黄昏,永恒与有限之间的命运,以及,狂热与精确之间的天人关联。两极实则互为前提,互为提醒。“你往往需要依靠一样东西才能去理解另一样东西。”她强调,“有时甚至需要你错位地描述一件事,才能帮助观者正确地了解它。

从《可承受的》中通过抵押身体完整而获得的“间歇性放血”,到《蜜蜂》中通过连结他人的身心经验来进一步自我求索,直至《向晚六章》中对于“永恒与一日”的文学表达,终至“你仍然知道的事”(2020)与“狂热般精确”(2023)——“我发现自己再度连通了此前作为创作者没有全然实现的一部分’原欲’,那种最具身的东西。用黑塞的话说,’“自己出生时留下的痕迹,与世界原初的卵壳与气息”。

这些容易被人们忽视的“公开的秘密”,在艺术家敏锐、细腻与专注的感知中,得以被保存。再历时经年累月的劳作,得以被转化为作品。若你如她一般敏锐,当这些玄妙的体验来临时,你或许会发现,其实它们早已给出太多的提示——恰似一颗茸毛扫过你的皮肤。只不过彼时的你皮肤过于粗糙,所以没能捕捉、更无法回应那个微弱的提示音。

“所以,命运到底是什么呢?它应该不是一条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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