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余光里

王欢

2016/2



在过去的这几年里,有人曾形容陈哲的状态好似“活在余光里”——“余光”非常自由,又有一定的平台展示,其实是很完美的状态。因为“余光”,你可以一个人闷头敲钟,可以从人情世故中自我边缘化出来。比起连余光都没有的人,又或者空站在聚光灯下的人,陈哲坦言自己要幸运的多。时隔四年,陈哲带着她正进行的新作《向晚六章》再次回到公众的视线,并凭借该作品夺得色影无忌·2015中国新锐摄影奖大奖。新作品出现的姿态虽然和以往不太一样,但作品中那种气息带来的似曾相识感告诉我们,陈哲“回来了”。

虽然《向晚六章》始于陈哲对黄昏难以言说的着迷,但就现有的章节横向阅读来看,它已经凌驾黄昏本体概念的拆解。在不同章节中,有探索黄昏承接时间与感知可沾黏的长度,有执着于黄昏时分恐惧与未知的回溯,也有以黄昏作为连接上升下降所割据的永恒之地,提出对自由与归宿的发问。陈哲的《向晚六章》是一件会随着阅读逐渐变厚的作品。当大量埋下的信息与线索被激活后,它们像是联通了不同的回路一样,兜转在不同的路线上,并最终通往迷宫的出口。相较于陈哲的前两部作品,在图像战术中,即使《向晚六章》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向度,即使站在图像与文本共同搭建的高密度复杂之中,我们还是能够看到陈哲葆有的且只属于她自己的那种摄影。



王欢:你是从何时开始意识到自己对“黄昏”有种特殊的迷恋的?

陈哲:从小我就对黄昏着迷,夜晚迫近的时候容易被情绪击中,像诗里写的“向晚意不适”。这种“不适”的构成很复杂,还常变化,让人不得要领。但我们却仍要日复一日地去遭遇它——黄昏,这样一个往复出现、永恒出现的概念/时间/事件,要怎么去理解?遵循着这个求知的愿望,我开始了《向晚六章》。随着项目的扩张,我逐渐发现自己想弄懂的不只是黄昏,我还在寻找恰切地谈论它的方法。在通过创作来进入到问题内部的过程中,我开始有意识地,通过图像和文字,来围绕着黄昏这个母题发问。


王欢:也就是说,你是以长久以来的感受为起点,通过创作把将其转化为一个项目的。我看到你的作品里有很多文学片段的引用。《向晚六章》这件作品本身的文学性气质,是否也是因为受到了文学作品的影响?在文字和图像的探索当中,你可曾感到过限制吗?

陈哲:我觉得这可能要反过来看。摄影和写作都是对现实和感受的一种翻译。但凡是翻译,就会有耗损。我在创作时最常考虑的,是在面对一种黄昏的现实,或者说一种对于黄昏的感知时,应该怎样表达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这种耗损,同时又尽可能地保留言说对象本身的不可捉摸的特质。

无论是图文、声音还是装置,其实并不存在一个完美的媒介,可以给出某种彻底的解决。当然,如果在各种媒介之间跳跃,可能也很有趣。但同样有趣的是,在你了解到某个媒介自身的限制之后,你会选择去做点什么来克服它,去留心它的界限,探索它的功能,甚至使它成为作品语言中的强项。在这个过程里,最终或许可以产生一点那种具有文学性,但不一定是文学的东西(something literary but not necessarily literature)。


王欢:你从2012年就开始了这个项目。到现在三四年做下来,中间一定会有一些变化。最初的想法和现在的变化大吗?

陈哲:变化很大。大概每年都会革一次自己的命。(笑)最开始这个项目是有叙事在里面的,我对漫画和视觉文学(graphic novel)里的图文共时性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但《向晚》想做并不仅仅是讲故事。之后我把胆子放大了点,开始关注不同身份的创作者对于图像和文字的使用,比如之前我们谈过的Ann Carson的《Nox》。她是一位诗人,但是在讨论失去和告别这个命题的时候,她需要图像。她的作品就是从这种需要里长出来。总之,困扰我的核心问题还是在于如何打磨出一种属于自己的语言,像伯格说的,“另一种讲述方式”(another way of telling)。


王欢:《向晚六章》现在基本已经完成过半。你是如何架构前面这三个章节的呢?这些章与章之间,章节内部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呢?它们是否有一个预设的阅读顺序在里面?请大致介绍一下。

陈哲:《向晚六章》按主题划分,章与章之间彼此独立,各章内部的理路不一样,呈现方式也不同。至于阅读方式,黄昏之于我本就不是一个个顺序发生的事件,从来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黄昏在那里等待供人拓写。所以尽管每一章的内部有设立了“小节”用以区分作品,但是章与章之间是平行的。

第一章《非均质的时间》讨论的是时间的弹性。梵典里说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最终把一昼夜(86400秒)分成了三十须臾,平均到一刹那对应的只有0.018秒。每一个刹那都是等长的。但身处向晚的感受往往不是这样。黄昏的时间是不均质的时间。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从而体验到“一秒钟可以有千万次的生活”。这一章内部的联结会相对松散,好比有各类乐器在分别演奏,共同响起构成的一首歌。

第二章《向晚意不适》从一篇题为“黄昏抑郁”(evening depression)的网络发言展开,探讨这种难以辨明的“不适感”之源头。原帖作者的发问——“黄昏时这种夹杂了不安、悲伤、甚至是罪恶感的恐惧感(a sense of dread),究竟是因为什么?”——同样也是我的发问。从这个问题向下分出两条线索,一为日语的“逢魔時”,二为法语的“l’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狗狼暮色)。这两个词在各自的文化背景里都用于描述黄昏,但所提示的恐惧的对象不同,分别是神魔和未知。

第三章《赤之茧》由安部公房的同名短篇小说统领,全章内容都围绕着这颗“茧”的意象展开。安部公房把这个故事讲得很洗练。大意是在夜晚降临的时刻,鸟雀回巢,人也要回巢,大家都希望有一个归属地,身处其中,能够沐浴于一种归属感。但当你终于找到这样一个场所的时候,你是否仍然可以保有个体的自由,还是说它会和归宿产生对抗和角力。这大致是第三章的内容。

这么聊下来,原本在作品内部的小趣味都转化成因为所以了,挺可惜的。有机会还是直接看作品吧。


王欢:在拍摄照片上,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考量?比如说,截取外界的哪些部分对于你来说才能构成一张有效的图象?不知道我这么问是不是有点太宽泛了。

陈哲:与其说是“拍摄”,我更多地是在“采集”。我对于去潜心制造某一帧图像的兴趣不大。我需要的是可以有效地参与进作品的文学性建构的图像,让我可以“用摄影想(think with photography)”。这其中有采集自我个人的,也有采集自其他作者的(档案、漫画、图表、插图等)。每一张图像的呈现方式,它的尺寸、涂改、与谁相邻,都要基于它在作品整体语境里的特定功能来考虑,并没有一个标准公式。


王欢:很多人会纠结在作品没有彻底完结之前要不要拿出来。《向晚六章》现在进行到一半,你觉得这种展示早吗?

陈哲:我曾和朋友严肃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我是典型的农神气质,擅长在无休止的劳作中打滚,但无论如何,创作都是需要与人共振的。以前我总想着要把一个事情弄得很圆满,至少在我看来是圆满的,再完完整整地拿出去。但是最近的经历让我意识到,当你可以用语言来谈论一个作品而不污染它的时候,拿它出来,加入共振,反而会帮助它去成长。

王欢:有些作品做到一半拿出来,会因为后面想得没有那么周全,导致整个作品完成的时候结构会发生颠覆。你的情况不太一样。你对后面三个章节的规划和想法都有一个很稳定的结构了,接下来需要的是一个实践的周期。


王欢:在《向晚六章》中,你希望通过图像和文本这两种方式的共同作用,使黄昏的意识得以尽量完整地留存。而相较于图像,文字有更强的限制和指向性,加之《向晚六章》里文字所占的成分与图像旗鼓相当,会不会担心因为这样而导致人们在观看作品时会觉得图像过于被文字所羁绊,并引着图像的走向?

陈哲:这让我想起《可承受的》和《蜜蜂》早期公开展示的时候,当时我还没有开始整理手札的内容(后来它们成为了这组系列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呈现的只有照片。在短短的时间里,我收到了非常多的,用黄永玉的话说就是,“想象中的的拥抱与讨伐”。我对自己有些失望。我不得不反思,为什么明明我在自传系列里是心怀“痛快”的,而观众却只停留在“痛苦”而不能感同身受到我的“快乐”。同时我也开始思考《蜜蜂》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再现一场真正的“坦诚相告”。

自那时起我意识到,虽然照片能做的事有很多,但还有很多事是照片做不到的。照片对应的不是现实,它是对现实的断裂性引用。一张没有注脚的照片,可以被赋予无数种解释,它的意义飘在空中,它其实是无根的。然而它一旦和文字发生关系,它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就被锚定了。当然,这种锚定不一定是说明性的,也不一定就是鲁莽的、独断的。当你把不同类型的图像和不同类型的文字以不同类型的组合形式并置时,它可以发展出丰富的可能性:重逢、摆渡、包裹、摩擦……这即是我对《向晚六章》的期待。我想和照片意义的暧昧不明(ambiguity)一起玩耍,在对摄影和文字这两种媒介都更自觉的前提下去使用它们,让图像和文字二者相互借力,再还原回彼此,一种混合了“读”和“看”的经验的“写作”,有没有这种可能?


王欢:你的创作都是先始于一种个人的问题意识,进而渗透到一个更为庞大的群体、概念之中。你认为艺术创作和艺术家自身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陈哲:对于我来说,创作就是在解开谜的时候制造新的谜,在理解问题的时候提出新的问题。谜和问题会根据创作者的境遇更迭,而与它们相处的经验,最终都会变成锦囊,留在创作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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